诉诸权威谬误？

作者：拙棘

很多人都听到过“诉诸权威谬误”这个说法，不少读过点书的人常常用“诉诸权威谬误”、“滑坡推理”之类的高大上说辞来否定一些常识性推断。那么，诉诸权威真的是一种谬误吗？如果是，它到底错在哪里？

    诉诸权威谬误有时指的是诉诸不相关的权威。比如，医生是医学领域的权威，但你把“因为张医生认为张大千比齐白石好”当成“张大千比齐白石好”的根据显然不合理，在艺术领域，医学权威不是相关权威。

    当然，这个例子太过简单，生活中有很多很复杂的情形。比如爱因斯坦毫无疑问是科学权威，但在哲学问题上，我们可以把他视为相关权威吗？马云是商业领域的权威，但他有资格当人生导师吗？这些问题取决于你是否接受特定的领域划分方式：科学特别是理论物理学和哲学是不是关系特别紧密？商业领域的成功者对人生问题是否会有高人一筹的理解？

    因此，诉诸不相关的权威确实是一种谬误，但它在具体使用中涉及诸多前逻辑的、非形式的实质问题。我们不能简单认为任何事情上都存在一种清晰可靠的“相关/不相关”划分标准。

    话说回来，诉诸不相关的权威当然、显然是一种谬误，这简直都不值得专门发明一个高大上的术语来概括一下。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会把诉诸权威谬误单纯理解为“诉诸一切权威都是谬误”。“启蒙”后的人本能般地把诉诸权威、放弃质疑等同于非理性乃至不道德，认为这么做意味着放弃了理性存在者的尊严，是不敢使用自身理性能力的表现。

    人们通常也是在他人诉诸相关权威时才拿“诉诸权威谬误”这个说法来作批判的。如果诉诸的是不相关的权威，他大概率不会扯什么“诉诸权威谬误”，而是会直接说“一个戏子的政治观点有什么值得引用”之类的大白话。

    那么，诉诸相关权威真的是一种谬误吗？

    在绝大多数时候，它不是谬误，而是一种非常合理的论证方法。我们至多说，它不是一种最完善、最根本的论证方法，后者必然表现为一阶论证、具体的论证。诉诸权威本质上是一种关于论证的论证，它试图在不介入特定领域的具体争论的前提下，判断哪些论证是可靠的；它借助于提出论证者的身份、资格而非论证内容本身来判断论证的质量。

   那么，在什么时候，诉诸相关权威是不合理的呢？当你的社会身份就是相关权威的时候。

    比如，在学术研究中，你不能在核心论点上诉诸权威，你的社会身份（博士生、学者）决定了，你就是——至少应该成为——这个领域的权威，你要进行直接的论证，相关论据必须是在第一人称视角下给出的，是关于内容而非身份的。如果某篇论文的核心论据是“xx深刻地指出……”，那这显然是一篇糟糕的论文，甚至都不算论文，而只是读书笔记、注疏等。大概只有一些特别崇拜祖师爷的研究流派才会觉得这样写论文没什么不对。

    （也因此，在学术研究中，我们同样可以正当地诉诸权威。毕竟一篇文章、一本书往往牵涉到方方面面的知识，作者有责任在核心论点上给出一阶论证，但在一些外围问题上，他完全可以直接引用权威观点。）

    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当然可以诉诸权威，需要注意的仅仅是搞清楚自己诉诸的是不是相关权威，是不是真正的权威。我们甚至可以说，普通人“应该”诉诸权威，而不是成天瞎琢磨瞎质疑。很多事情，无论你再怎么聪明，如果缺乏系统的专业训练，再琢磨也琢磨不明白；你的质疑纯属胡闹，你根本提不出什么像样的质疑。为什么不诉诸权威呢？为什么放着这么简便、这么靠谱的方法不用？

    你可能会说，“权威观点也不一定是对啊……哥白尼那时候地心说就是权威观点……历史上多少例子证明……”是的，权威观点不一定对，本来也没有谁的观点一定对，我们比的无非就是谁对的概率高一些。很多时候，除了信任权威，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它至少是最不坏的选择。

    事实上，很多时候，指出别人犯了“诉诸权威谬误”纯属抬杠。大家都是普通人，就一个专业问题随便聊聊，然后你引用了权威观点，且我们社会客观上也存在可靠的权威秩序——比如张文宏医生就是感染领域公认的权威——结果他却说，“你犯了诉诸权威谬误！”，要求你必须给出进一步的论证。

    你当然给不出具体的病理说明，你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是你哑口无言，他则似乎因此在这场争论中大获全胜了。但他自己听得懂专业分析吗？

    总结下：在日常闲聊中，权威观点一般可以作为最终的论据，我们最多只需拷问所引用的权威是不是相关的、真正的权威，而绝没有必要踢开权威，自己给出专业论证：你给不出来，他也听不懂。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在大部分领域，我们都是外行人。但我们依然生活得挺好，因为这个世界有一些公认的权威秩序，我们知道应该在哪些领域听从什么人的指示。

   也许你会问，这是不是太家长主义了？但你会觉得医生、律师、股票经理的形象很爹化吗？只有道德家、人生导师之类的特定权威才爹味十足。

    我常常怀疑，看批判性思维教材，脑子里记一大堆逻辑谬误的名称，这样做真的能让人脑子变清楚吗？还是反而让人变成有文化的杠精了？

    当然，很多善舞“诉诸权威谬误”大棒的饱学之士未必真的认为对方犯了什么逻辑错误，而仅仅是自己不喜欢对方的观点，于是顺手拿了个高大上的说法来否定对方。    

也有很多人不是真的反对诉诸权威，而仅仅是反对在特定社会环境中诉诸权威，因为据说特定社会烂透了，根本没有真正靠谱的权威。他们可能还会进一步指出，在这种社会环境中讲“尊重权威”之类的话都是居心叵测，意在压制知情权、培养盲从习惯。

    更多的人则是因为对平等、理性等价值抱有某种傻白甜式的错误理解才反对诉诸一切权威的。

    总之，很多问题其实是实质问题、语境问题，而不是逻辑问题，逻辑不能包治百病。